詩與畫

上古初民繪畫，或出於遊戲，或出於衝動，如同今日兒童在牆壁塗鴉，不一定有什麼目的，後來漸漸進化，一部份圖畫成爲文字，一部份則成爲裝飾圖案，成爲裝飾的繪畫再進化，被利用爲政教宣傳工具，我國秦漢以前的繪畫，都沒有越出這個範圍。唐朝藝術史家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說：〝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並運〞。

唐朝初期和中期的繪畫仍是以道釋人物爲主，政府利用繪畫，宣揚功績，例如凌煙閣繪製功臣圖像，十八學士圖以及各式宗教繪畫。到了唐朝晚期，山水畫和花鳥畫巳經成熟獨立，繪畫趨向自由發展，而成爲觀賞的藝品。 經過安史之亂， 社會風氣由崇尚富麗變爲趨向簡淡，佛教禪宗出世思想盛行於士大夫之間。在繪畫方面，往昔流行的青綠金碧山水漸爲水墨山水 代替，所謂〝畫道之中，水墨爲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文人參與繪事。

唐朝詩人王維字摩詰，首創破墨山水，畫中富有詩意，詩中内含畫境，賦予繪畫新的生命。 宋朝文豪蘇東坡對王維的詩和書極爲讚賞，他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繪畫與文學相結合，成爲我國繪畫的特色。

唐末五代之亂，有了宋朝統一局面，宋朝設立有翰林圖畫院，獎勵畫藝，優遇畫家，徵集各地繪畫人材，以才藝高低授給官秩，以考試方法評定畫藝，考試試題用古詩句。相傳試題有：〝踏花規去馬蹄香〞應試書家畫出馬蹄左右有蜂蝶追遂，強調〝香〞字。〝嫩柳枝頭紅一點， 惱人春色不在多〞，畫柳樹前一美女倚欄杆，口脂點紅。〝亂山藏古寺〞，畫中群山現出一支橎桿，使得畫意更加含虛。

詩與畫的關係愈來愈密切，文人作畫往往要題上詩句，畫上題詩到了元朝更是大興其道，號稱元朝四大家之一的倪雲林，字寫得美，更喜歡在畫上題詩，故宮博物院收藏有一幅名爲容膝齋圖的山水畫，畫的下方有一堆石和四棵榭，在稀稀落落的樹後有一平坡，坡上一個無人的空亭子，遠處有一片高坡。在畫的右上方題著：〝壬子歲七月五日雲林生寫〞，接著又在空白的天空上寫了一大篇：〝屋角春風多杏花，小齋容膝渡年華，金梭躍水池魚戲，彩鳳栖林澗竹斜，亹亹清淡非王屑，蕭蕭白髮岸烏紗，而今不二韓康價，市上懸壺未足誇。甲寅三月四日檗軒翁復攜此圖來索謬詩，贈寄仁仲醫師，且錫山予之故鄉也，容膝齋則仁仲燕居之所，登斯齋、持巵酒，展斯圖，爲仁仲壽，當逐吾志也，雲林子識。〞

照題字看來，畫是壬子（元，皇慶元年，西元1312）年畫成，過了兩年，甲寅（元，延祐元年，西元1314）年檗軒翁又把畫拿回來，因爲畫上沒有詩句，讀倪雲林題詩，倪雲林就以醫師仁仲的住所容膝齋爲題，題了一首詩，與這四棵樹一座空亭子的畫意並不合，畫中並沒有容膝齋，倪雲林只不過是利用畫上的空白，另作了一首詩而已。

故宮書畫錄的記載，這幅容膝齋圖的詩塘有邰寶的題記：〝此非容膝齋圖也，圖而案諸容膝齋者也，齋以詩畫重，詩畫以人重，後之人以前人重，失而戚然，得而欣然，固其情哉，二泉山人邰寶爲復軒翁書於容春堂，甲戌十月八日。〞

早戌（元，元統二年，西元 1334 ）比題詩又晚了兩年，倪雲林把自己的畫當詩箋用，在上面作詩題識，寫了—大篇，把畫中空白幾乎寫滿了字，字體雖美也是破壞了畫局，大概後來覺得詩和畫南轅北轍，邰寶又在詩塘上題了很多解釋的話。

但是無論如何這幅畫確確實實的就叫容膝齋圖了，如果不把畫中題字全看完，任誰也搞不清 楚。

詩和畫的關係發展到〝詩畫以人重〞的地步，因爲題詩而破壞畫局，因爲題詩這幅明明不是 畫的容膝齋，竟也叫它爲容膝齋圖，多年以來不得更改，詩破壞畫局的情形和元朝另外一位畫家黃公望所畫的富春山圖卷一樣，每一個空白地方都被乾隆皇帝題了詩，詩畫混在一起，不知誰是誰非了。

原文刊於豐年社農業週刊民國七十四年七月二十九日，第十一卷第三十期，第二十八頁。

1985/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