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喜愛京戲,講聽戲不講看戲,很多行家聽戲,坐在台下閉著眼睛聽臺上唱,用手隨著胡琴過門拍板,唱到精彩之處,也會叫好鼓掌,常聽說:「咱們今天晚上聽梅蘭芳去!」不講戲名,只說是誰唱的就可以了。似乎唱甚麼戲並不重要,主要是聽誰唱的。唱戲的風格各有不同,因此分了很多派,唱老生分譚派、餘派、馬派,旦角分梅派、程派、尚派、荀派等等。
京戲演員成為一個名角,講究「科班出身」,早年北京的「科班」如:「富連成」、「榮春社」、「鳴春社」、後來有「戲曲學校」,舊式科班沒有女生,戲曲學校是男生之外也收女生,學習京戲之外也有一些普通學校的課程,與舊式科班不同,畢業的學生正式演出,常被一些守舊的老先生們譏笑:「他們哪是學生,只顧給孫中山鞠躬,沒拜祖師爺,怎麼會唱得好哇?」,這些人認為戲唱得好是歸功祖師爺賞飯。
這些科班之中歷史最久,規模最大,首推「富連成」,一共辦了七科,第一科排名喜字,如名淨角侯喜瑞,老生陳喜星,第二科排連字,馬連良,淨角劉連榮,都屬這一科,第三科排富字,譚富英、馬富祿、茹富蘭,都屬於這一科,以下則以:盛世元音,排名至第七科音字,排名改為韻字,這一科有冀韻蘭。因為華樂戲院一場大火,燒毀了富連成存放在後台全部的戲服行頭,因而停戲無法演出,富連成雖停辦,從這裏畢業的學生,在京劇界卻佔有很重要的份量。
前文提到「譚派」,是指譚鑫培而言,當年受慈禧太后的欣賞,是譚富英的祖父。「余派」是指余叔岩而言,精於唱工,有人只聽唱所以閉著眼聽,「馬派」是起自馬連良,對於唱、念、做、舉手投足的動作,有獨到之處,尤其是念白做工表情更是擅長。梨園卻有:「千斤話白,四兩唱」的說法,是指念白比唱更難,要氣口足,吐字清楚,乾板垛字,字字鏗鏘有力抑揚頓挫,配合面部表情身體動作,絲絲人扣,足以引人入勝。馬連良演戲講求整體完美,很少人是閉著眼聽的,除了聽,更要看。
「唱戲要有好嗓子,練武要有好膀子」,這是北京人常說的口頭語。馬連良唱戲很少用高音,但是他很會用噪子,一段唱腔跟琴師反復研究,互相襯托,巧妙的運用嗓音,偶爾故意亮出胡琴或月琴的部份彈奏,顯出不凡的節奏,令人心曠神怡,例如甘露寺的喬玄,借東風的孔明,至今傳唱無不宗法馬派唱法。
馬連良的劇團名為「扶風社」,馬劇團的成員各守其分,講求整體美。京戲中的龍套看似不重要,馬劇團的龍套不是臨時招募的而是戲團中專屬的,高、矮、胖、瘦一致,五官端正,沒有皮膚病。四個人為一堂,上臺前必須理髮刮臉,手舉標旗,放標旗,動作一致,如須唱曲牌,每人必須唱出聲來。至於旗牌、家院、中軍、報子,都要照演員規矩化妝「抹彩」,一位起碼的演員,自己至少有一套靴子彩褲,水紗網子包一小包謂之「靴包」,戲服分官中公用和私房自用的,起碼要求要「三白」:一要護領白,二要水袖白,三要厚底靴的靴底要白。此外還有專人熨行頭,戲服要鮮明平整,繡花要特別注意亮麗,戲服縐摺與演員出場表演有關,應該有的摺縐要明顯,不該有的縐紋必須熨平。例如:演員出場亮相,手提蟒袍前襟,在上場門一站,前襟所繡的蟒翻身龍探爪下面海水江牙,這氣勢,台下必會報以掌聲。—演員剛出臺,就先聲奪人了,然後雙手抖袖,因為袖邊有固定縐摺,兩三下雪白水袖在袖口就服服貼貼了,否則水袖扯不清理還亂,影響演員做戲,因小失大。
京戲戲台裝置分隔前後台掛起一張繡花的大幕,有出將入相上下場門,這張大幕術語稱為「守舊」,馬劇的「守舊」是茶葉綠色,中間一幅漢武梁詞石刻馬車,上下場門採三塊瓦制,用同色綠緞左右各一懸一塊擋住後台,演員上下場不用專人掀門簾,整體看起來乾淨俐落,高雅而有文化氣息。
「扶風社」無論是舊戲新排,或是新排戲碼,唱腔念白都要仔細推敲,動作眼神在梨園卻稱為「臉上的戲」和「身上的戲」,如何與鑼鼓場面配合,戲服行頭也要有獨特設計,行頭和劇中人身份性格有直接關係,有「寧穿破,不穿錯」的規距,馬劇團的行頭設計是在規距以內加以改良,例:甘露寺中的喬玄與淮河營的蒯徹,都是穿蟒袍,服色圖案各有不同,清官冊的寇準與群英會的魯肅,同是官衣紗帽,也不一樣,馬派戲上場總會給人有耳目一新感受,不但可聽,更有可看之處。
記得有一次馬連良新排一齣「臨潼山」,因為沒有得機會去觀賞,劇情不太清楚,報紙宣傳這齣戲新設計一套「仿古方旗靠」,戲裝的「靠」就是武裝的鎧甲,背後有四支三角形牙旗稱為「硬靠」,沒有旗子是「軟靠」。戲中武將出征之前要著裝,頂盔貫甲罩胞束帶,這些動作編成一套舞式,名為「起霸」,然後抬鎗帶馬上陣迎敵,「仿古方旗靠」把三角旗改為四方旗,背在背後很吃力,見陣過合,輪刀耍鎗四面方旗迎風增加阻力,吃力不討好,馬劇團處處仔細,也有百密一疏。
馬連良有一次演「打漁殺家」的蕭恩,穿薄底靴,配合抱衣抱褲,很像一位老英雄,事後有人寫劇評說他是漁夫身份該穿魚鱗灑鞋,不料這一靴一鞋引起爭執,各報發表高論各不相讓,最後馬連良演了兩次「打漁殺家」、一次穿靴一次穿鞋,劇照登上報紙,才算止住爭端。
「扶風社」所到之處,觀眾對馬派戲的演與唱並重之外,另有一種大雅不俗的感覺,能夠在語言不同的香港長期演出,實屬難得。「扶風社」在香港沒有回京之前,北京已更換了國旗,回不回北京成了當時的問題,老根在北京,眾人家小也在北京,大家發愁了,不久周恩來帶信來,要他們回去。
一九五一年派人到香港接馬連良、張君秋,全班回了北京,一九六四年開始排演「樣板戲」,口號是:「文藝為政治服務,反對純藝術!」「現代的英雄人物要佔領舞臺!」
馬連良演了多少忠孝節義的英雄人物,都不是現代的英雄人物,因此舞臺上要靠邊站,他在「樣板戲」「杜鵑山」裏,只演了個群眾人物,舊戲班稱為「底包」,這一場京戲革命,把原有的舞臺建制,戲班的傳統,人際關係和倫理,摧毀得乾乾淨淨,以前名角現在是逆來順受的「底包」。一九六六年開始文革破四舊,抄家、打砸、搶,紅衛兵在馬連良家中洗劫一空,當他從關押牛鬼蛇神的牛棚放出來,這一年年底,一個跟鬥跌翻在地,就與世長辭了。
直到一九七八年,北京市文化局召開落實政策大會,馬連良被平反昭雪,二〇〇一年又舉辦了馬連良一百週年紀念會。馬派戲至今雖有人模仿,只能學個皮毛而已,馬派戲只能回憶了。
原文刊於河北平津文獻第三十八期,2012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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