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2006年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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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6日 星期五

懷念河北鄉長高去尋

今年是民國一百年,在五十年前,我到中央研究院服務,報到時首先遇到的竟是一位河北鄉親,從此在這裡一直工作了四十年,到六十五歲退休,隨後又續任五年,七十歲才離開研究所,這裡實質就是國家科學院,我個人所學的是美術,與科學靠不上邊。由於戰前中央硏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曾在河南安陽殷墟進行考古發掘,所獲得資料及出土文物,因戰亂未能及時完成考古報告,現在南港新建院舍完工,正式展開研究工作,編輯考古報告,需要繪圖人員,委託藝專旅台校友會推薦適當人員,因為我對古物畧有認識,推薦我擔任這項工作。

去南港報到那是民國五十年九月三十日,首先見到的是高去尋院士,他是河北安新人,相談有濃厚鄉音,好像到了自己的家鄉,從我的履歷表上知道我是藝專學生,問我可認識李智超?那是我授業的老師,高先生說:他是我表兄!立刻有無限親切的感覺。

次日(十月一日)正式上班,繪圖不比作畫,它不是供欣賞的美術品,製圖要有譯義說明的功用,不但要畫的像,也要與原物尺寸相符,要加繪比例尺。初次製圖全憑個人一些繪圖基礎,一面工作,一面學習,最初只是尺寸不準,經過一段時間,漸漸習慣勉強可用。

高先生字曉梅,所內前輩先生如此稱呼,我們則一律尊稱高先生,他是考古組專任研究員,而且是全院中少數「終身聘」的研究員,又是第六屆院士 ,也是研究院評議員,地位崇高,高大身裁,平易近人,每當午餐後,坐在考古館前廳,一杯濃茶在手,暢所欲談,大家喜歡湊在高先生面前閒聊,談他負笈北大往事,田野考古發掘的趣聞,言談之間不由得會帶出家鄉俚語,大家怔神之際,我在旁說明,高先生所謂的「勞道幫子」,是指不務正業的人,「我不待見你」,是我不喜歡你,「真不賴待」,就真不錯的意思。

有一次一位工友正用水瓢舀水澆花,高先生看見瓢,這是上古器皿,陶器沒有發明之前就用它,提到陶器猛想幼年間,住在北平時常去白塔寺附近,有一攤賣切糕,是用灰瓦盆去蒸,高先生在北大讀歷史系,一定也知道用瓦盆蒸切糕,原來這也是古器傳承下來的,名之為「甑」,底部有很多穿洞來接受蒸氣蒸熟食物。我忽然又想起,早年春節去琉璃廠逛廠甸,看到用圓形木筒,填入粉碎的米,加上菓糖,蒸成像布丁型的小圓糕,趁熱很好吃,叫做「甑兒糕」,不知怎樣寫,一直寫不出來,現在才明白就是這個「甑」字。

聽高先生講古,說用陶器熱食,為了底下生火,陶器必須高架,增加三條支架,有三足的陶器,升火煮食物方便,首先發明了三足「陶鬲」,後來的鼎,便是由「鬲」演變成的。

此時有一位本省籍同仁說:本省很多人仍把鍋叫作鼎,中華民族文化傳承久遠由此可見。

「鬲」煮食物,大量蒸氣散去可惜,因此把「陶甑」加在「鬲」上,蒸汽透過穿孔,蒸熟「甑」中食物。同時有兩種食物,一蒸一煮,同時完成,古人的智慧可見一斑。

上「甑」下「鬲」合為一體,名為「甗」,青銅器的形制,都是依陶器而定,青銅器「甗」成為宗廟祭祀禮器,又加上很多美麗紋飾,成為傳世之寶。

從水瓢講到青銅禮器,貫串三代,高先生說我也有三帶,大家以為仍要繼繯聊古器,靜靜聽著,這三帶是領帶、褲帶、鞋帶,大家哄堂大笑。

高先生就是這麼一位不拘小節的學者,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〇年高先生兩度赴美做學術訪問。一九六五年考古報告首部問世,獲得第九屆教育學術獎。民國六十七年出任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此時文物陳列館已完工,展出殷墟出土文物,甲骨文,居延漢簡。我不覺已到退休年齡,當時手邊尚有敦煌藻井資料整理工作,又延續五年,到七十歲才離開研究室,高先生已近八十高齡,依然談笑風生,由於是終身聘任故無退休約束,每日仍扶杖到所繼續未完研究工作,個人退休後多病少回所探望,久不聞先生鄉音,未幾傳來先生遽歸道山,去年其百歲冥誕奉邀因行動不便未得參加,但先生音容笑貌不時出現腦際,對一代學人無限懷念。



原文刊於河北平津文獻第三十七期,20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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