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名畫,有一幅定名爲「玩古圖」,是明、杜堇的作品,據《畫家人名辭典》杜堇條:
杜堇,丹徒人,占籍燕京,按畫史會要作陸堇,云始姓杜,畫史彙傳謂改姓杜,誤。字懼男一作燿南,號檉居,又號古狂,自稱靑霞亭長,成化進士不第,絕意進取,工詩文,通六書,善繪事,界畫樓台,嚴整有法,人物白描亦高手。
玩古圖是絹本橫幅,縱一二六點一公分,橫一八七公分。畫中主人翁頭戴網巾,足登皂靴,端坐於屛風之前,右首置長几,几上滿置各類古玩,陳列古玩長几之前,站立一長髯者,正以左手攏住右袖,小心翼翼拿起一件靑銅器蓋,凝視觀賞。
畫的左角下,有一小僮,肩負畫軸,手提棋盤,向陳列古玩之長几走來;畫的右角下,有湖石花草及盛開的蜀葵,一對蝴蝶飛繞其間,有一小女孩正以紈扇撲蝶;晝的右角上,置一畫屛,屛前擺一方棹,棹上置線裝書二函,大型冊頁一冊,手卷三卷,另一端有靑銅小鼎權充檀香爐,旁有一瓷瓶內放置焚檀香用具。此時爐內之檀香已熄,方棹兩旁立二女子,一女正整理琴囊,另一女子則手執玳瑁小盒,或係檀香盒,狀似焚香撫琴已畢,瑤琴收拾人囊。
畫中長几陳列之古玩,最前者有瓷器三件,釉現冰紋,後有靑銅方鼎一件,方鼎旁放置玉珮兩件,方鼎右爲一靑銅盤,盤內放置博山爐,後有匏壺,匏壺旁又一銅器形制不明。靠後有二鼎,其中一鼎有蓋,鼎蓋正爲長髯者執起。二鼎之後又一白色小鼎,似爲瓷器。後爲一犧尊及靑銅盤,盤內置一玉璧,盤旁爲提梁卣。最後之三件靑銅器,除一鐘外,另兩件形制不明。長几陳列之古玩,包括瓷、玉、銅器,共有二十件,連同書畫卷冊鼎爐瑤琴,共有三十餘件,可謂洋洋大觀。
玩古圖,構圖佈局,經過刻意安排,屛風細巧,欄干界畫嚴整有法,樹石配置得當,尤其人物,神情奕奕,衣紋筆法清勁。几案畫法不免明人通病,前窄後寬,與現代透視不合。
玩古,與考古,有所不同,考古專注於學術研究,所採集之古器物,均備有完整田野紀錄,即使爲不成器之殘片,亦視之爲考古標本,以作爲考古學術研究之依據。玩古目的則在於玩賞,所藏之古玩必須完美無缺,田野紀錄則無關重要,故考古與玩古基本上有所不同,近代考古學者如:李濟之、董作賓、石璋如、高去尋諸先生,其個人亦絕不收藏古物。
所謂古玩,據趙汝珍編:《古玩指南》稱:
古玩舊稱骨董,零雜之意也,董其昌骨董十三說謂:雜古器物不類者爲類名骨董,又謂:骨者,所存過去之精華,如肉腐而骨存也,董者,明曉也,骨董云者,即明曉古人所遺之精華也。又有作古董者,蓋即古骨同音之誤也,然與意尙合,以古董所有多古物也。令人於此名詞更另有解釋,所謂古董者,即古代遺存珍奇物品之通稱,久已失去原來零雜之含義矣。古玩乃淸季通行之名詞,即古代文玩之簡稱也。
經營古玩的商人,在北平可以分爲三個等級,最上等的是古玩舗,其次是掛貨舗,最低級是雜項攤子。
北平古玩舗大都集中在琉璃廠,及地安門外鼓樓附近,民國以後因爲北城府第日趨沒落,地安門外古玩商亦向琉璃廠遷移。
琉璃廠古玩舗之所以迅速發展,主要原因是受明朝燈市影響,明末因流寇作亂,至淸初而罷燈市,改集於琉璃廠窰廠大門以外開始漸漸繁盛。早年燈市盛況據明、謝肇淛撰:《五雜俎》云:
燈市雖無所不有,然其大端有二:紈素珠玉多宜婦人,一也;華麗妝飾多宜貴戚,二也。舍是則猥雜器用飮食,與假古銅器耳。
明、劉侗撰:《帝京景物略》云:
北都燈巿,起自初八,至十三而盛,迄十七乃罷也。燈市者,朝遞夕市,而夕遞朝燈也。巿在東華門東,亘二里,市之日,省直之商旅,夷蠻閩貊之珍異,三代八朝之骨董,五等四民之服用物皆集。衢三行,市四列,所稱九市開場,貨隨緣分,人不得顧,車不能旋,闐城溢廓,旁流百廛也。
淸、曼殊震釣撰:《天咫偶聞》云:
自國初罷燈市,而歲朝之遊,改集於廠甸,其地在琉璃廠之中,窰廠大門外,百貨競陳,香車櫛比。
坐觀老人撰:《淸代野記》云:
今京師之琉璃廠,乃前明官窰製琉璃瓦之地,基址尙存,在元爲海王村,淸初尙不繁盛,至乾隆間始成巿肆。凡骨董,書籍、字畫、碑帖、南紙、各肆皆麕集於是,幾無他物焉。
民國以後琉璃廠修建海王村公園。琉璃廠分東西兩街,東街東起延壽寺街,西街兩至北柳巷,綿延二里許,整條街半數以上店面爲古玩舗,餘則新舊書店,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也在此處;南紙箋扇莊:榮寶齋、倫池齋、淸秘閣、豹文齋;筆莊如:戴月軒,賀蓮靑,都在琉璃廠。一家接一家的古玩舗也都是取名齋、館、閣、堂,請名家榜題。
次於古玩舗的名爲掛貨舗,分佈在北平宣武門內,東安門大街及地安門外一帶。據李家瑞編:《北平風俗類徵》轉引《燕巿積弊》:
北京有一種買賣叫做掛貨舗,所賣的貨物,就是居家所用的零七八碎,雜類古董,以及古玩瓷器,銅鐵鉛錫木器等等,是無所不有,這行買賣,向跟當舗打交對,每遇當舗打當時候,先撒下看貨條子,約請大家去看貨,鐘錶歸鐘錶舗,首飾歸首飾樓,估衣歸估衣舗,珠寶玉器歸紅貨舗,剩下亂七八糟纔歸掛貨舗,可是中要有點秀器玩藝兒,掛貨舗也能封價(肯出適當價格)。
雖然掛貨舗的貨物不及古玩舗水準高,但偶爾也可以見到一些民俗藝術,瓷器,古錢,鼻煙壺,搬指,煙袋嘴之類的東西。
擺攤子賣古董,內行稱爲雜項攤子,在數量上比正規古玩舗和掛貨舗多上幾倍,平時盤據琉璃廠附近街道上,前門大街夜市,宣武門外鳥市,德勝門曉市,都有他們蹤跡,《燕市積弊》稱」:
琉璃廠有種擺攤兒的買賣,此等買賣,實在是一宗大生意,所賣的無非是些銅器、瓷器、木器、錫器,並各種玻璃鏡子,可稱得起擦乾撢淨,整舊如新,凡銅盆、銅爐,或用水銀擦亮,或用顏色溜金,滑石的搬指、圖章,做成舊玉一樣,甚麼水火壺咧、夾板兒咧、馬鞍子咧,一時都說不完,究其眞來,一樣値錢的沒有,要擺在街上一看耀眼爭光,早先有鄉會試的
年頭兒,淨冤南邊佬(騙外地人),一個假白銅盆,都要賣二三兩銀子。這類擺雜項攤子的貨色,與掛貨舗大同小異,自然沒有古玩舗的古玩精緻,不過在抗戰期間很多綉貨出現在骨董攤子上,如荷包,滿淸婦女花盆底鞋等等,都被有心的收藏家收購去了。
北平古玩商與珠寶首飾業,界限劃分很淸楚,古玩舗不賣首飾,珠寶首飾稱爲紅貨,都在前門外廊房頭條一帶,紅貨商人也不懂古玩。不過每當春節正月初一到十五,有十五天的廠甸集會,不屬於琉璃廠的珠寶首飾商人也集中在琉璃廠火神廟內營業。琉璃廠的古玩舗也一律停止休假,展出自藏的古玩字畫珍品,任人參觀,毎家古玩舗都像似一座小型博物館。各處掛貨舗和擺骨董攤子的混合一起,各自擺出自以爲是「秀器玩藝兒」的物品,也在琉璃廠擠佔一席之地,此時此地有數以百計的攤子,令人目不暇給。這種熱鬧場面,直到抗戰勝利以後依然如故,中共文革,把有三百多年歴史的琉璃廠廠甸集會,徹底摧毀了。
有人說古玩舗的生意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實際古玩商人除了買賣古玩之外,另有他一套不可吿人的經營學問,因此生意也愈做愈大,據趙汝珍編《古玩指南》中說:
古玩無定價,千元之物,可以一元得之,爲官吏者,藏有倍於所入之古玩,亦爲事理之所可行,故官吏均以收藏古玩爲隱藏其實在富力之妙法,此古玩之所以可寶貴也。
昔日苞苴謀事,雖爲公開之秘密,但以現銀交納終覺難堪,其惟一之轉換辦法,即賴古玩爲之,如《官場現形記》所述之賄賕情態,確係當日之事實,如某缺賣萬元,求之者即以現銀萬元奉納,非爲缺欠雅相,且留有賄賕痕跡,遇有奏參,終屬可慮,如賣缺者以不値一元之破銅爛鐵送至古玩舗索價萬元,而求缺者即以萬元置留,如此轉折,則受賄買缺之形跡悉泯,任何參奏,任何調查,亦不可得其犯法之實據,故古玩爲昔日賣官買缺之媒介,官場中所必不可缺者也。
北京昔時爲全國政治之總樞,全國重要官吏其陞遷黜陟,完全操之北京當軸之喜怒禁忌,慶弔禮往,督撫遠在外疆,每易隔絕失時,且又不准如今日之設立駐京辦公處所,明視朝廷之動靜,然實則均能處理圓滑,中樞活動巨細倶悉。所以然者,亦由當軸之收羅古玩,與古玩商時爲接近,而外疆督撫暗託古玩商爲之探聽,爲之周旋,而古玩商與朝臣之最易接近,對各朝臣之喜怒禁忌,亦知之最詳,故應酬亦能中肯。在民國以前,所有外省督撫藩皋對京中一切應酬,完全由古玩商代辦,其價値之多少,物品之如何,本人槪不知曉,不過年終開一筆總賬付款而已,故全國重要官吏,無不以購買古玩結納古玩商爲進身保祿之階。
滿淸官吏不但假借收藏古玩,而隱避其私有財產,更以古玩作爲賣官鬻爵行賄之媒介,駐外督撫勾結古玩商剌探朝廷動靜,以古玩作爲行使公共關係工具。除以上所述之外尤有甚者,《古玩指南》中又說:
科舉時代只重考試不計資歴,每有赤貧之士,三元聯仲,平歩起雷,其候缺謀幹應酬之需,亦大需資財,貧窮之士、自給維艱,安能謀及此,遂有古玩商代爲包辦,一切需費均由古玩商墊付,只於將來得缺後,由古玩商派一賬房本息照收,否則即得缺亦無力到任。
京師之內昔日並無銀行,即銀號亦爲數有限,外官每輦重金來京營謀陞轉,其中指日成功者固有,但靜候三年五載者亦所恒見,長安居大不易,故多數將帶來之款,存於古玩舗,取息以爲日用之需,或曰存錢號生息可也。何必存之古玩商號,殊不知外官來京己爲御史所注意,常與錢莊往來,其必設法陷弄,乃定然也,應酬送禮固爲國法人情所不禁,與古玩商交往,當無人可指責,故外官來京,無不以講求古玩,結納古玩商人爲要事。
古玩舗兼營地下錢莊,不但辦理存款,亦有放款,放款對象爲科舉考中授官而無力上任者,古玩商給予貸款,「得缺後,由古玩商派一帳房本息照收」,新官到任之前即背負有重債而來,如何償債,亦就不言而喩,除貪汚之外別無他途。
從以上所述,不難瞭解早年官場之中,古玩商所扮演角色。從明朝嚴嵩父子的鈐山堂收藏之富,也不難想像當時吏治腐敗的情形。
再看杜堇所作玩古圖,畫中頭戴網巾,足登皂靴,坐在太師椅上的那位人士,氣度不凡,神采奕奕。依明朝的服制,庶民商賈是不可以穿靴的,試從國立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明人「出警入蹕圖」中也可以看出,穿皂靴的都是有相當品位的官吏,一般兵伕只穿鞋,這位畫中主人翁,必也是一位有相當品位的官吏,坐在自宅花園之中雖已脫去官服但仍著皂靴,躬身立於長几之前的長髯者,正在逐件評鑒古玩。此一場面所陳列出的古玩,是贈人?還是人贈?長髯者爲府中執事?還是古玩商?就耐人尋味了。






原文刊於故宮文物月刊第63期,1988年6月出版。
奉台博文字第1060000657號書函同意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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