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松先生《先求異，再求好》讀後

臺北出版的聯合報副刊，從民國九十二年（2003）八月十五日起，以大標題大篇幅，連載了三天，刊出這篇長達八千字的長文，《先求異，再求好》敘述作者劉國松先生從事美術教育四十年的一點體悟，拜讀之後，提出一些感想敬請指教！

在我個人記憶中，劉國松先生，早年在國立台灣藝術教育館，曾舉行過一次 「三十歲回顧展」，展出很多國畫習作，也因此推知這是一位學過國畫的先生，現在香港中文大學擔任藝術系主任，並教油畫，在他的大作中，說出他的油畫教學方法，不同一般的教學，他說：

由學生每人選自己喜歡的人物拍一卷幻燈片、並由其中選出一張，放大成彩色照片，並將幻燈片用幻燈機照在十號空白油畫布上，用鉛筆將所照的景物或人物的輪廓，精細的鈎畫出來。放大照片夾在畫架旁邊，用圓頭小畫筆，照著照片上的顏色，明暗光影，慢慢轉動的畫。

作者又說：

印象派的技巧再好，也不是照像寫實繪畫的基礎，素描寫實功夫再好，對照像寫實繪畫也沒多大用處，換句話說，傳統筆墨技巧再好，也不是現代水墨畫的基礎。

早年這位作者有篇宏論《談繪畫的技法》，發表在聯合報與星島日報，並在文中提出了 「革中鋒的命」和「革筆的命」恕我淺陋未得及時拜讀，不過從這兩個標題已經很清楚的表明含意了，強調「現代水墨」是不必用筆的，如果仍停留在使用毛筆，甚至於還在使用中鋒，就不能稱之為「現代水墨畫」了 ，這一點希望沒有誤解。

目前兩岸藝壇，最為流行的便是「現代」二字，任何藝術作品只要冠上「現代」，就身價百倍，這些「現代」藝術作品是否都不必用筆了，也很難說，究竟「現代」的含意是甚麽？我認為主要是不同於「非現代」，甚麼又是「非現代」，無疑的是崇尚古文化的，保持傳統有尊古意識的，都算是「非現代」，這些「非現代」人，在強調「現代」的眼中是不合潮流的，具有「非現代」思想的人，雖然也生活在「現代社會」中，同樣也適應「現代生活」，應該也算是「現代人」， 畢竟不能說他們是古人。但是這些「現代人」卻是看不懂「現代水墨畫」，正如作者自己所說：

一九八三我的個展在該館（指北京中國美術館）展出時，觀眾驚訝、茫然、目睽口呆的表情，我至今難忘。

「現代人」看不懂「現代水墨畫以致茫然，目瞪口呆。為何如此隔閡？這是不是不合潮流？應該心平氣和的檢討。

最近在聯合報發表的《先求異，再求好》這篇大作中附有作者創作的「現代水墨畫」；一幅名為宇宙光環，一幅名為海苔，另一幅無題，畫有了題目就不能說看不懂，另外一幅無題的「現代水墨畫」雖然無題，卻很像傳統山水畫，並且還有題字蓋印，這說明作者對傳統山水畫，依然不能忘懷，這是可喜的。

「現代人」看不懂「現代畫」，長久以來據觀察所得，發現很多「現代」作品因為沒有畫題，只有編號和年份，看畫的人很想知道畫的是甚麼，既使問原作者，所得到的答覆只是用「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來回應，把蘇東坡的詩搬出來，誰也不敢再問了。其實傳統繪畫，有時也教人看不懂，但是還可以欣賞筆墨的運用，看看遒勁的筆法與筆勢飛舞和神來之筆。墨分五色，水和墨巧妙的融合變化，墨與色的搭配，也足以滿足了賞畫視覺的慾望。不幸的是「現代水墨畫」， 已經革了筆的命，不再用筆了。

筆墨並沒有因「革命」而絕跡，寫字畫畫的人與日俱增，筆墨使用更為廣泛，難以「趕盡殺絕」。作者又說道：

王洽潑墨和手抹揮掃，張璪以手畫，高其佩以指畫，郭熙塑畫，張彥遠說吹雲，王蒙用彈粉，朱南宮更用紙筋、蔗渣、蓮房作畫，（朱南宮不知何許人？也不知何謂塑畫？照錄原文而已。）

革筆的命，那是理論和觀念上的口號，並非從此不用筆，而是不要迷信那支筆是萬能的。

終於吐露真言，現在還在用筆不諱，而是不要迷信那支筆是萬能的。毛筆當然不是萬能的，它是寫字作畫的工具，用筆的人才是萬能的，如何指揮這支筆寫字作畫的是人，並且先要立定意志，立意既定，才能執筆作畫，筆是死的，人是活的，畫家都知道「意在筆先」的道理，那麼藝術創作是技術重要，還是觀念思想重要？現在引述作者的話說：

藝術創作是技術重要，還是觀念思想重要？當然同等重要，當你不再信仰文人筆墨論，國畫一定要用中鋒寫出來，那一套陳腔濫調時，就是你的觀念有所轉變，當你想試著探索一些新的技法時，你的思想就會引導著你去實驗個人的需要與追求創造你自己獨特畫風了。

作者反對傳統筆墨，主張用實驗探索新技巧，創造獨特畫風，是為創作「現代水墨畫」的不二法鬥，一切只能看實驗出的成果來創造自己獨特的畫風，他又說：

作為一個現代畫家，不在於甚麼都會畫，而在於畫得與別人不同，你的技法愈是獨創，風格愈是個人，你就會鶴立雞群，愈出人頭地，就必須像科學家一樣，不停的在畫室做實驗，探索，最後創出一種適合你的需要與表現技法。…

藝術家最主要的原創性、敢於反潮流 …

何謂「原創性」，我以為「原創性」的藝術作品，不但創作思想是獨創，技巧也是從來沒有過的，質材更是原始的，否則怎能稱為「原創性」，合於「原創性」作品該是史前石壁上的岩畫。史前人類用赤手空拳，選用天然物質在石壁上作畫，才是真正「原創性」的作品。

至於「反潮流」，潮流就是時代，與現代意義相同，前文提到，保持傳統有尊古意識的是「非現代」，但是也生活在現代社會中，他們看不懂「現代水墨畫」， 一腦子全是筆墨傳統，他們才不合潮流，才是真正「反潮流」的。身為一個「現代水墨」畫家，應是符合潮流的，怎麼說出要大家「敢於反潮流」的話呢？豈不是令人迷惑不解了。

我常常自問，我們為什麽要去學畫？是為了賺錢嗎？何不去經商，為了成名嗎？何不去從政，為了好玩，那是吃飽了撐的！究竟是為了甚麼，我認為學畫不過是追求虛幻的精神滿足，這種滿足雖然不見得實際，能達到這個願望可也不容易，那要看你的作品吸不吸引人，吸引人能不能令人會意欣賞。意字是心和音兩個字合起來才成為意，說得更明白些就是要有人知音。一般人面對名畫家不敢說他的畫不好，但是也不敢誇好，如果說不好，招人斜眼被諷不識貨，誇它好，又說不出好在那裏，只好謙虛說不懂！是藏拙妙方，這些人都不是知音，是附庸風 雅，做畫家註定要辛苦一輩子，豈是四十年可體悟得到的。

--原文刊於工筆畫學刊第二十八期，2003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