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在一本研究中國畫的書上說:「有人認為中國畫的特點在於工具,凡是用中國毛筆,中國墨、在宣紙或絹上畫的畫,就是中國畫,他們不承認中國畫有其特殊藝術規律,主張用科學的寫實方法改造,實際上是要以西洋畫代替中國畫,從而取消了中國畫。」
中國畫的創作,有它自己的藝術體系,如何進行觀察如何描寫、表現,如何運用筆墨,如何把握神韻,拜讀了侯長春先生的「舊京風情」獲得很多啟示。侯先生是北京年長的畫家,曾受邀參展工筆畫學會主辦的兩岸工筆畫大展,展出一幅「芙蓉雙鯉」,在一個月的展期內,給予台灣的同好留下深刻印象,我們以為他是一位擅長花鳥魚蟲的畫家,不久以前收到侯先生惠贈的《舊京風情》拜讀之下方才知道他更是一位功力深厚的人物畫家。從鈐蓋的印章「長白侯佳氏」 「長春八十以後作」,我們知道這是一位滿族長者,這些畫作是八十歲以後的作品。
《舊京風情》共有一百三十幅人物畫,內容俱是昔日北京街頭巷尾的生活特寫,「五行八作」的小人物,依照歲時,從正月新春,北京琉璃廠的「廠甸」集市,賣「風車兒」、「大糖葫蘆」、「琉璃喇叭」、「撲撲登兒」、「畫棚子」畫起,到除夕「年三十兒」晚上「送財神爺的」,這一百三十幅畫,作者在每幅上用工整小楷題識,說明畫意,從畫中人物服飾來看,應該是從民國十五、六年到民國三十五、六年,前後的二十年之間老北京的生活寫照,在這段時間裏,也正是筆者住在北京成長的日子,因此每一幅畫都曾有親身經歷的感受,畫中人物彷彿正在面對我述說往事,耳邊似乎又聽到門外吆喝的聲音。北京巿聲叫賣,號稱「九腔十八調」,此刻竟繞樑不去,鄙居海隅的今天不禁又引起起無限鄉愁。
六十年前的北京,很多人還都穿著長袍,為了行動方便腰裏繫上一條布「搭膊」,把長袍前大襟拎起來往腰裏一掖,走路不擋腿(見圖一),長袍外面再套件坎肩,秋風一起背腹不致受涼,冬天則換穿棉坎肩或皮坎肩, 天氣寒冷可以把手伸入坎肩撫在胸前, 雙手保持溫暖。那時候流行繫「腿帶子」,有三四寸寬織成的「腿帶子」 纏在褲腳上,不繫「腿帶子」稱「散 褲腳」。北方氣候立秋以後,每下一次雨,溫度便降低一次,俗語「一場秋雨一場寒」,在乍冷不寒的天氣,立即換穿棉褲,笨重不便,只一條輕薄的布褲,又不足以抵擋落葉的秋風, 在不影響活動的情況之下,可以外加一付「套褲」,所謂「套褲」只是兩條褲腿沒有褲腰,繫有布帶子,套在腿上用帶子繋在腰裏,如此兩腿保暖,不致受涼,也不妨礙活動。(見圖二)
在四季分明的北京,穿鞋也要隨季節,西式皮鞋,中式「禮服呢千層底」,是大人先生們的專用,小市民很多都是家裏自己做,出外工作不求美觀只圖結實,做鞋之前先納鞋底子,再做鞋幫子,最後送到「尚鞋」的舖子,把鞋幫鞋底連成一起,完成一雙新鞋。為了一雙鞋能多穿些日子,把最容易踢破的鞋尖部份,多加一層厚布或薄薄的皮子,包在鞋頭上,稱之為「打包頭兒」,「舊京風情」中的人物,很多穿著「打包頭兒」的鞋。
多年前臺灣在煤氣還沒有普遍之前,一般家庭使用機製煤球,是一個圓柱形有很多洞的那種那種式樣。其實煤球最早的樣子就像似個球,那是用煤末摻入一些黃土,找搖煤球的工人到家製做煤球,煤末黃土用水調合,切成小塊,放在篩子裡像搖元宵那樣搖成檸檬大小的煤球,這份工作是又髒又累,工人都在腳腕子上綁上一塊厚布,蓋住鞋子和襪子,以免被煤灰弄髒。這些細微的小地方,在作者的彩筆之下,毫不含乎的描寫出來。(見圖三)
鞋到了冬天就不中用了 ,如果冬天仍舊要出外工作,就要穿一雙大雲棉鞋,俗稱「老頭樂」,或是羊毛做的「氈窩窩」,既使站在雪地上也不會凍腳。一般人家,無論男女,冬天的棉鞋,都是家裏自己做,用青絨做鞋面,中間績入棉花或駝絨,名之為「毛窩」,冬天沒有「毛窩」不穿毛襪子,會凍腳。凍腳的滋味,生長在亞熱帶台灣的人,是無法想像的,同樣的硬教北京人穿上臺灣木屐,也是不能想像的。
筆者在小學讀書時候,記得有個「航空救國」的運動,還發行「航空獎券」,那時如果天上有飛機經過, 會跑到院子裏揚起頭看半天。有一次全家去看電影,演出飛機作戰場面,駕駛員戴的帽子,是包在頭上的,還戴一付大眼鏡,坐在雙層翅膀的飛機裏好神氣。過了不久,帽店竟有這種式樣的帽子,在帽子前方也有一付大眼鏡作裝飾,叫作「航空帽」,冬天戴這種帽子,包耳護項,比其他帽子暖和,既實用又時髦,很多男孩子都戴上了「航空帽」,一直流行了很多年。如今又在《舊京風情》中重逢, 玩「風車兒」的那個男孩子,頭戴「航空帽」,身穿大棉袍,外套藍布袍罩,腳穿「打包頭兒」的「毛窩」,這不就是當年我的那副打扮嗎!此時 不能不對侯先生的刻畫入微而折服了。(見圖四)
北京過年逛「廠甸」是一大樂事,凡是喜歡書畫的人,看「窗戶擋兒」,串「畫棚」,是樂事中的樂事。這兩件樂事都呈獻在《舊京風情》之中。
先說串「畫棚」,配合「廠甸」的集會,在和平門外南新華街,沿街搭起蓆棚,一座連一座,綿延有多半條街,棚內掛滿字畫,因為有蓆棚避風雪,參觀的人絡繹不絕。
自從二次世界大戰,北京成為淪陷區,民不聊生,抗戰末期的「廠甸」每年雖然仍有集會,但畫棚已成絕響。如今看到描寫「畫棚」這一幅畫,可以看得出作者是經過相當思考的構圖,巧妙的是,從棚口往裡看,覺得棚內熙熙攘攘很多人看畫,畫棚主人懷抱「畫叉子」,與客人交談,棚口走進一位身穿長袍馬掛,頭戴呢帽,圍著毛線「圍脖兒」,手抱一函線裝書鍛題「四庫 …」和一大本好似字帖上有「龍門 …」字樣,充份說明這是一位學者,剛從琉璃廠書肆買到珍版古藉,回程之便走進畫棚參觀。(見圖五)
再說「窗戶擋兒」,年假期間北京店舖不瑣門,也不上門板,表示休假不是停業,習慣上把玻璃窗用一幅絹畫擋起來,畫面朝外,叫「窗簾畫」 也叫「窗戶擋兒」,一般店舖請紗燈舖「畫作坊」師傅畫工筆人物,《舊京風情》中所描寫的這一段「窗簾畫」 畫的是三國演義:桃園結義、三顧茅蘆、三戰呂布、轅門射戟、長板坡、千里尋兄,窗外有三個人背立看「窗 簾畫」,巧妙的又有兩個動感十足的小孩穿插進來,打破了畫面寂靜,由於作者高明的構圖,憑添了許多畫趣。(見圖六)
琉璃廠的南紙店素與書畫家有往來,他們的「窗簾畫」俱是當代名家手筆,在此駐足,不亞如參觀名家書畫展覽,算得是樂事中的樂事。
最值得稱道的是《舊京風情》這一百三十幅畫,完全是用中國畫法,傳統筆墨寫出來的,筆法精煉人物傳神,且看「賣河鮮兒」這幅畫,賣蓮蓬的老人,上身穿「白小掛」,用白描畫法勾勒衣紋,筆法乾淨利落絲絲入扣,寫出富有韻律感的線描,足以顯出作者筆下功力。(見圖七)
很多年青人認為素描是一切繪畫造型基礎,只要有素描的本事,就不必用毛筆了,用鋼筆、鉛筆都可以畫人物畫,寫到此處有個感觸,這不就好像吃餃子,不用筷子改用刀叉了麼!
最後必須一提的是,在這部書裏,收集了很多珍藏古老的照片,非常寶貴,這些照片都是實地拍照的實景,相對照之下,侯先生筆下的:「搖煤球的」、「扛肩的」 令人厭煩的「撢塵的」、「換洋取燈兒的」,都成了可愛的畫面,比起那些珍貴的實景照片,就可以感覺到,寫實和寫意最大的不同,實景缺乏「意」,寫意的手法,有虛有實,有隱藏,有誇張,令人心領神會。如果一味追求寫實宵似,就得不到這樣效果,真實的照片雖然珍貴,卻沒有侯先生筆下人物傳神可愛,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 原文刊於工筆畫學刊第二十八期,2003年12月1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