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秋天,應遼寧「湖社畫會」之邀,參加「湖社畫會」第二次畫展,地點是瀋陽魯迅美術學院的美術館。此行順便看望久別的恩師晏少祥教授,同時還有一個難得的機會,是楊仁凱教授帶領去遼寧博物館參觀館藏名畫,楊仁凱教授是大陸著名書畫鑑定家,也是遼寧博物館名譽館長。
我們一行有工筆畫學會的理監事、資深會員,共二十多人,大家初到關外,急著想觀光遊覽,筆者與張雪蕙小姐已不是初次到訪,認為應該再去遼寧博物館看畫,決定要求楊仁凱教授陪我們同去,楊教授知道我們對工筆畫有興趣,特別請館方提供一件長卷,供我們欣賞研究。
這卷是清朝乾隆畫院畫家徐揚的作品《姑蘇繁華圖》,畫高有39公分,長有1241公分,約有四丈多長的手卷,外頭有古錦包首,籤題是「徐揚盛世滋生圖」,所描寫的是蘇州城,城內城外及附近鄉鎮的繁華盛況,為了名符其實,博物館為它另取名《姑蘇繁華圖》。這是用極為工細筆法,描繪蘇州城內及鄰近郊區的繪畫。
作者徐揚,畫史記載是蘇州吳縣人,擅長山水,寫梅。乾隆南巡,與張宗蒼呈獻自己的畫作,並獲得進入內廷畫院的供職的機會,並賜舉人,授內閣中書。據《嘯亭續錄》記載:(徐揚書為徐洋)
乾隆中,純皇萬機之暇,嘗幸院中看繪士作畫,有用筆草率者,手教之,時以為榮,有繪士張宗蒼,以山水見長,仿北宋諸家,無不畢肖,上嘉其藝,特賜工部主事,實為一時之勝,其他如陳孝泳、徐洋輩,皆以文學優長、或賜舉人一體會試,或以外郡佐雜陛用,亦各具其才也。
我們很仔細的打開手卷,邊看邊卷,不能拉開太長,以保護畫卷安全。一開頭便是山林廟宇農田、鄉村景色,從廟前旗桿導引開展視線。
我們首先看到的是一處山區的村落,山中很多松樹夾雜一些「夾葉」 雜樹,遠近有桃杏花開,正是遠足踏青季節,自山區進入巿鎮,往來船隻,岸上櫛比的房屋,市招酒帘,蘇州城 外有社戲上演,城內店舖商賈,熱鬧非常,構圖巧思,筆法熟練,此時不禁想起外雙溪故宮博物院所收藏的《清院本清明上河圖》,兩卷畫有很多相似之處例如:界畫的畫法,市招的布置,舟車肩輿,社戲的安排、結婚喜慶的描寫等等。
《清明上河圖》寫春三月屬仲春之季;《姑蘇繁華圖》則為四月暮春之景,畫中近樹遠山,兩卷也有很多類似之處,所不同者是畫中人物與實景。《姑蘇繁華圖》是以蘇州為背景,《清明上河圈》原是宋人張擇端所繪,是開封汴梁景物,但是清朝畫院所作的《清明上河圖》則納入了很多北京當地實景在內,故《清院本上河圖》 已經不是單純汴梁景象。
這兩卷畫同是「奉勅恭繪」,《清院本清明上河圖》是由陳枚、孫祜、金昆、戴洪、程志道等五位畫院畫家合作,於乾隆元年(1736)完成;《姑蘇繁華圖》是由徐揚獨力創作,於乾隆二十四年(1759)完成。《清院本上河圖》實際所描述者,是北京帝都人民生活,但是畫中人物服飾是前朝款式,而《姑蘇繁華圖》中人物則是剃頭打辮,頂翎補掛的清朝服裝。
我們知道歷朝的畫院繪士作畫, 必先呈稿,《清院本上河圖》與《姑蘇繁華圖》,都是畫院作品,必定呈稿核准才可以動筆,兩卷畫中人物服飾不同,或許《清明上河圖》原本就是宋朝汴梁景色,雖然清朝畫院所畫的《清院本清明上河圖》加入了北京的實景和北京人民的生活。因為仍用了《清明上河圖》原有名稱,所以不畫清朝的服裝,但是臺北故宮博物院中又藏有一卷《太平春市圖》是另外一位畫院畫家丁觀鵬所繪,是北京年景:有賣鞭炮、打太平鼓、耍猴的、瞎子算命、說唱大鼓書的、賣大小金魚的,有單人表演布偶戲北京叫作「耍猴兒利子」的,這些景物在北京抗戰前夕,依然如此,筆者幼年親眼見到,是北京人近年生活寫照,但是畫中人物依然前朝古裝。
《姑蘇繁華圖》中的人物約有四千多人,都是清一色的滿清服裝,有很強烈的時代意識。直覺的認為這卷畫是富有某種特定的內涵。畫卷最後有作者徐揚用工整楷書寫了十數行的跋,開頭說是國家治理教化昌明,幅員之廣,生齒之繁,亙古沒有,逢此盛世,圖寫《盛世滋生圖》。隨後又說,畫是從靈巖山畫起,由木瀆鎮往東,從太湖北岸入蘇州城,自葑、盤、胥、三門,出閶門外轉山塘橋至虎丘山止。描寫人民生活。接著又說道:
皇上鑾輿再幸,行慶施惠有加無已斯地斯民故能感激鼓舞,樂樂利利交相勸勉,共為盛世之良民,豈偶然哉!
… 皇上宵旰憂勞,猶且視民如傷無時少釋,所以保奉持盈永太平福澤於無疆者也,臣執事內庭,能不為加觀感以摹寫帝治光昌於萬一乎!
這樣的說詞,好像是作者徐揚自動自發來畫這卷《盛世滋生圖》的,如果沒有經過擬稿呈核,任由自己意思畫這幅四丈長的手卷,用來歌功頌德,肯定是不可能的,並且這不是供作玩賞的繪畫,無疑這是「應制」之作,如果猜的不差,這是一卷富有政治性的圖繪,和外雙溪故宮博物院生藏的「親蠶圖」「木蘭圖」同樣是要記錄一些事情流傳後世,但是《姑蘇繁華圖》(也就是《盛世滋生圖》)的內容,並沒有特定事務可以記錄的,何故要畫這一卷費工夫的畫。
滿清入關之後,對於人民的髮式服裝,有嚴格規,所謂「留髮不留頭」如不剃髮留辮則殺頭,又有所謂「男從女不從」「生從死不從」,漢人女子可以不穿清朝旗裝,但男人就必須穿著滿清服飾,死後可以不穿滿服入殮,規定極為嚴格。
康熙、雍正、乾隆三朝雖是清朝的鼎盛時期,這三朝的皇帝,都曾不止一次到江南巡視,因為江南一直有反對清朝的勢力存在,如果試從「交相勸勉,共為盛世之良民」這些話的含意來推敲,就不難理解這卷畫只是一種政治宣示,強調江南已經「共為盛世之良民豈偶然哉!」,畫中人物的服裝都遵照大清朝的制度,政治意義實大於藝術欣賞。
如果我們從現存乾隆皇帝的畫像來看,他在很多「行樂圖」中是穿前朝服裝。在攝影術沒有發明之前,如果要留傳某人的容貌,是用繪畫的方法來畫像,古時稱「寫真」,也稱「畫影」,大多是正襟危坐的正面像,以備列入宗祠供後人祭祀之用。如果想要留傳生活寫照,有親友在一起,增加一些配景,這類人像畫稱為「行樂圖」。乾隆帝的「行樂圖」,常常著古裝。一般人男子不留辮子都有罪,穿寬袍交領的前朝衣冠,都會認作叛國,乾隆在「行樂圖」中不穿清朝衣服入畫,或是因為他愛好書畫,深受燻陶,馬蹄袖式服裝畫進去,與中國繪畫的「避世思想」有所違背,童書業先生有一篇《中國畫的欣賞》他說:
中國畫是自然主義的,中國畫家也同時是自然主義的哲學家,他們的人格多半是放誕不羈的,這種放誕不羈的人格表現在繪畫上,就形成了中國畫的一種特色,中國畫絕不親近現實,因為它是理想主義的,中國的自然哲學帶有避世性質,人為的現世都是醜的,只有大自然才是美的,表現美的東西,愈少人為色彩愈好,最好是「法自然」,在這種主義下,自然洋房不及磚房,磚房不及茅屋了,中國畫是哲學化的藝術,所以趨於抽象,愈具體的東西愈生庸俗感,所以中國畫不求象真,但求意象化。(文見《文物週刊》71期1948年1月18日上海博物館)
乾隆「行樂圖」,《清院本清明上河圖》《太平春市圖》中的人物衣飾並不符合時代,但求意象化,提高了繪畫欣賞的品味,但是《姑蘇繁華圖》就不同了,它負有政治宣示的任務,不能把「盛世之民」都穿戴了前朝服裝,絕不能穿錯,此時也不能計較什麼自然主義哲學。這些畫院「奉勅恭繪」的作品,雖然筆墨、構圖、設色,都很考究,但總覺得欠缺了藝術氣氛,其原因何在,目的非供欣賞,它是為「朝廷」服務,作為政治宣示的「宣傳畫」而已。筆者不敏,喜好鑽研工筆人物畫,得有機會親臨目睹這一卷名畫,學習到很多技法,也悟到很多構圖中虛實揖讓的道理,和眾多人群的畫法處理,至於畫中人物穿戴什麼服裝,又何必計較,現代畫家自命維新常常出言責備,認為傳統畫家陳腐,不敢用現代題材,心存規避,用這種口吻來詮釋中國畫,似有偏見,也顯得過於短見了,何必一定要畫中人物,穿上時裝,才算現代呢,有人說我們是現代人,應該畫現代人,這又是寫實主義主張,中國畫被寫實主義改革得肢離破碎,現在大家剛剛清醒了一下,我們應該認清目標腳踏實地的去發展中國固有的繪畫藝術,何必爭你新我舊呢。
--原文刊於工筆畫學刊第五卷三期,2000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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