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常聽到有人說:「工筆畫有甚麼難,只要有樣本,照著描誰不會?」,從事工筆畫的朋友聽到這些話覺得很難過,那些對工筆畫認識不清楚又一知半解的人,也很難用語言反駁。很遺憾的是,美術界居然也有意見:認為工筆畫是臨摹而非創作,這些誤會已經存在很久。台灣的工筆畫一直都很虛弱,推展困難,大家都認為這是吃力又不討好的畫種。今後應該怎樣自處,首先認為要先把誤解解釋清楚,有了正確的認識,才可以談如何提昇工筆畫。
二、工筆與寫意
中國繪畫中有所謂「工筆畫」和「寫意畫」。根據《美術大辭典》的解釋:
工筆:中國畫中屬於工整細緻一類的畫法。與「寫意」對稱。
寫意:中國畫中屬於縱放一類的畫法。與「工筆」對稱。要求通過簡練的筆墨,寫出物象的形神,來表達作
者的意境,故名。
這樣的解釋,給人的印象:「工筆」和「寫意」是不同的兩種中國畫。更進一步的提示,只有「寫意」才可以寫出物象形神,來表達作者的意境,工筆畫只是工整細緻而已。無疑產生 兩項誤導:
第一個誤導是「工筆」與「寫意」是不同類的兩種中國畫。首先我們必須先瞭解「寫意」與「寫實」有何不同。簡單的說:「寫實」要把物象分毫不差的描寫出來;「寫意」是寫出物象形神,來表達意境,中國繪畫是重神韻輕形似的美術,「工筆」雖然工整細緻,但並非「寫實」。在工筆畫的領域中,有一項很重要的畫法,稱為「白描」,它是只用墨線完成的作品,這單線的繪畫,對物象而言,只有「意」並不「寫實」。既然不是「寫實」,無疑就是「寫意」。
「白描」工筆畫一樣可以表達神韻,照樣可以顯示意境,如此說來「工筆」與「寫意」除了筆法縱放與工整細緻之外,沒有其他分別,強把「工筆」與「寫意」一分為二 ,是不合邏輯的。本刊二卷三期有曾景祥教授《試論工筆畫的寫意性》,及二卷二期吳文彬先生《仕女畫的寫意屬性》,這兩篇文章都足以說明,工筆畫也是「寫意」的,由此看來工筆畫顯然被曲解了。
第二個誤導是工筆畫的創作技法,探取傳統「六法」中的「傳移摹寫」,「六法」是公元五世紀南北朝時代,南齊畫家謝赫在《古畫品錄》中提出的他說:
畫有六法,罕能盡該,而自古及今,各善一節。六法者何?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摹寫是也。唯陸探微、衛協備該之矣。然跡有巧拙,藝無古今 …
有很多人說「傳移摹寫」就是臨摹,也有人說「傳移摹寫」是要求在創作上學習前人經驗的,唐、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說:「傳移摹寫,是畫家未事」。
我們認為這些並不是謝赫的原意,而是後人的解讀被歪曲了。試想在隋唐以前的繪畫形式,多半是壁畫和屏幛,繪畫題材,以人物為主,(因為山水花鳥還沒有發展),如果繪製壁畫和 屏幛,首先一定要先起畫稿,不能盲目提筆就畫。畫中有多少人物,配合甚麼景,遠近疏密,呼應相對,這些安排,便是「六法」中的「經營位置」。畫稿要經過很多次修正,在訂正畫稿時如果要修改,則用白粉塗去重畫,因此畫稿又叫做「粉本」。
修改完成的「粉本」,要設定著色的先後次序,並在畫稿上標註顏色,這便是「六法」中的「隨類賦彩」。 同時將配景中各物的形態,照實的畫出,這便是「六法」中的「應物象形」。 「粉本」完成要丈量牆壁尺寸, 再把畫稿放大,在畫稿背面塗些炭末,複印在牆壁上,這就是「六法」中「傳移摹寫」的「傳移」部份。在複印了清晰畫稿的牆壁上,再提筆鉤勒。「鉤勒」要看畫家的筆法功力,那就是六法中的「骨法用筆」。提筆作畫的筆法不但要有骨力和骨氣,更重要的是骨賂比例,俯仰向背,都要確實掌握,五官面部定位不差,才可以顯出「氣韻生動」。這樣解釋說明「傳移摹寫」不能算「畫家末事」,更不是單純的臨摹,它在工筆畫中佔了重要環節。我們看到敦煌壁畫和山西永樂宮壁畫,人物都有兩米高,筆法工細,構圖嚴謹,絕不是信筆揮毫的。今日雖然是在紙絹上作畫,也是繼承了這些傅統技法,但一般人譏為是「描的畫」,美術界人士認為是臨摹而非創作,是有欠公允的。
三、工筆畫的際遇
工筆畫起於何時,一時很難査考,最初公元九世紀,唐、張彥遠撰《歷代名畫記》中說:
顧(愷之)、陸(探微)之神,不可見其盼際,所謂筆際周密也。張(僧繇)、吳(道子)之妙, 筆纔一二,像已應焉,離披點畫,時見缺落,此雖筆不周而意周也。若知畫有疏蜜二體,方可議乎畫。
這疏密二體的「密體」,就是指工整細緻的工筆畫而言。如果去故宮博物院參觀歷代名畫,可以看到在南宋以前的作品,無一不是工整細緻的工筆畫,少有粗枝大葉縱放的畫法。
公元十三世紀的元朝,蒙古人主政,很多知識份子文人,以筆墨寫愁寄恨,作畫不求形似,流行渴筆皴擦,淡墨渲染的山水畫,墨竹、墨梅也成為文人遣與,改變了南宋以前工整畫風。
公元十四世紀的明朝,雖然又恢復了畫院,但是筆乾墨枯的文人畫, 已蔚成風氣。工筆畫的創作,畢竟是很辛苦的事,起稿要有「九朽一罷」 的修正,設色要經「三礬六染」的手續,那有文人的水墨畫,任憑信手揮灑輕而易舉。明末之季,董其昌與莫士龍提出「畫分南北二宗」的言論,對工筆畫貶斥打壓,俞昆在他編撰的《中國畫論類編》中說:
歷代畫家本無南北分宗之說,明末莫雲卿、董其昌始倡此說,將歷代彼此毫不相干之人強分為南北二宗,以自己所喜者尊為南宗,所不喜者斥為北宗,因此崇南貶北,未有指其謬者,真至現代,始知其非,吾友童書業、啟功等著文辨正、千古冤案,始得大白。
董其昌崇拜黃公望,直到滿清進關,清朝畫壇受董其昌影響,尊元季四家 (黄公望、王蒙、吳鎮、倪雲林)為正宗,清朝繪畫探取同一模式,三百多年畫風不變,工筆畫不再受社會重 視。
四、國畫的改革對工筆畫的衝激
清朝被推翻,建立了民國,1919
年新文化運動,主張改革國畫,當時醉心西洋科學,事事講科學化,認為西洋繪畫有透視學、解剖學、色彩學等等,是科學化的繪畫,主張用西法改革國畫,於是有人遠渡重洋求取西法,用以改革陳舊的國畫。
北京的畫家先後組織「中國畫學研會」「湖社畫會」,用中國傳統的技法來改革國畫,他們舉辦講座、研討、展覽、出版期刊,工筆畫再見天日。1921內政部成立古物陳列所,於故宮武英殿,展出承德避署山莊中清室收藏的書畫文物,又成立了國畫研究所,就現有的歷代名蹟作實地研究,積極的推動國畫改革。
1925溥儀遷出後宮,成立故宮博物院,北京畫家親眼得見歷代名畫真蹟,中國繪畫開始轉變,不再陳陳相因,維護傳統但不保守,作了漸進的改革,例如:寫生,多位畫家聯合作畫推敲構圖,加強了國畫表現力,也增進了清新格調,與清末畫風迥然不同。
好景不長中日發生戰爭,經過八年抗戰,1945抗戰勝利,百廢俱興之際,北京又點燃改革國畫的信火,徐悲鸿出任國立藝專校長解聘國畫教師,停止國畫教學,改以素描代替,北京國畫界著文批判,引發長達一年之久的「國畫論戰」。
1949年大陸變色,國畫改革成為對國畫革命,否定國畫,認為素描是一切美術造型的基礎,只要素描畫好,拿起毛筆就可以畫國畫,任何人都不能反對學素描,否則就是「反革命」。葉淺予先生說:
沒有學素描的中國畫的畫家,是社會存在的事實,不是甚麼詭辯否定得了的,國畫要不要學素描,本來不那麼絕對,可以學,也可以不學,何況一般老畫家並不反對青年學素描 …
大陸改革開放了,取消了素描教學,國畫改為以「白描」為造型基礎,寫生與臨摹並重。過去那一段時間,培養的畫家,卻是難已回頭了。
五、對工筆畫的誤解
對於工筆畫「是臨摹不是創作」的誤解,原因大約有四:
- 由於工筆畫要求筆法工緻細腻,必須使用傳統技法,先擬「粉本」,以致引人誤解,指為複製臨摹。
- 工筆畫習慣使用古典題材,尤其是人物畫,很少描寫現代事務,給人的印象是臨摹古畫。
- 一般人認為凡是現代事物,都是新的,傳統古典的題材,都是陳舊的,更有人主張:寧可創新不必顧慮「美」, 既使畫「美」但不夠「新」,也不可取。審美標準只以「新」或「舊」定評,只求「新」而不重視「美」,模糊了審美焦點。
- 對於「寫實」與「寫意」認識不清,主張繪畫要用現代題材,否則就是保守不進步的,又如何能提昇工筆畫。
現在工筆畫的推展困難,是被誤解成「工筆畫是臨摹不是創作」,很多重要展覽的入選核獎,都有了先入為主的思維。其實它是否臨摹應該從使用的「粉本」審查,自創的畫稿,又何來臨摹之說?如果說作品屬古典題材,便強指為臨摹,也是無法令人信服的。
所謂新舊之論,似乎已偏離了軌道,美術作品應以「美」為主,而且要真、善、美。豈可以新舊論美醜,新與舊是相對的,今日稱新;明天便舊,沒有永恒價值,只有「美」是永久不變的,一千五百年前,南齊謝赫早已講過:「跡有巧拙,藝無古今」,畫只有好與壞,沒有現代不現代說法,如今仍在爭論「我的畫新;你的畫舊」 已經沒有意義了。
這些誤解並非一時造成的,從明末直到民國初年,工筆畫受到歧視,改革國畫也受到相當衝激。我們認為藝術發展應該是多元化的,不必有意的排斥或歧視,是否值得欣賞,應由廣大的欣賞者自己判定。
--原文刊於工筆畫學刊第五卷三期,2000年7月,老爹以筆名「質園」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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