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往事回顧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末期,我尚在淪陷的北京就讀藝專,這是半個世紀以前的舊事,因為藝專是國立的專科學校,一些行政人員都隨同撤退後方,學校任教的教授們並沒有走,不久又恢復上課,淪陷區的北平藝專光復以後就視為「偽藝專」了。抗戰勝利政府要接收「偽藝專」,眼看著北平藝專要「認袓歸宗」,同學們從心裡高與,等到新校長一到,首先令我們大吃一驚的是國畫課改教素描,我們心目的偶像那些名滿故都的國畫老師全被解聘了。
在那個時代學國畫,有認定老師的習慣,馬上要畢業的學生,突然否定他三年所學的課程,老師被趕走了,支起畫架學畫石膏像,搞亂了學習方向,自然無法適應,我只好放棄學籍退學。
華北局勢日見惡化,此時我隨家人南遷,臺灣是個陌生的地方,再加上離鄉背景,對於當年自己所喜愛的國畫,從此產生了厭倦,偶然心煩時信手亂揮一陣,也是一種無聊表現,不料被同事欣賞一再鼓勵敦促參加全省美展,不料竟入選16、17 兩屆的省展之後,但依然提不起興致,決定不再參加。
民國六十六年,故宮博物院秦心波先生,有意製作一卷高三尺長數丈巨形手卷,內容以「武王伐紂」為題,取名「以至仁伐至不仁圖」,參與的畫家有:張大千、黃君壁、傅狷夫、季康、程芥子、歐豪年等名家共同揮毫。畫中有車戰與步戰的戰爭場面,也有百姓迎王師的群眾,可謂工程浩大,責由當時故宮書畫處長江兆申先生主其事。
那時我正在中央研究院做考古組的研究助理,整理殷墟出土器物,只因為畫過人物畫,被點名參加作畫並給了公假,一同駐進淡水國泰人壽招待所。與江兆申先生朝夕相處,江先生是安徽人,偶然談起黃賓虹老師的徽腔鄉音,不禁又說到淪陷的藝專被「掃地出門」的國畫老師,往事不堪回首,我問江先生:當年認為國畫是保守陳腐的,要用西洋畫法來改革,否定 了傳統,要我們先從素描學起,以江先生的看法,是否先要學畫西畫之後再畫國畫呢?他很正經的說:「大可不必,自己走自己的路,中西各有所長」,多年來對國畫失去信心,如今才有人鄭重告訴我並沒有走錯路。
貳、工筆畫的審美觀
經過一段時間調適,時常去故宮看畫,在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圖書館的藏書讀到很多有關中國畫史的書刊,偶爾也去旁聽史語所講論會。感覺到傳統繪畫並不是所說的那麼不堪,在審美的觀念上只是由內而外的,不是只看表面皮相,再加入畫家的主觀與筆墨功力,不止是「外師造化」,更重要的是「中得心源」。漸漸對對國畫又有進一步的悟解。
民國六十九年有幸指導一個工筆人物畫的研究班,辦了一次展覽,因為正值庚申年,取名「庚申雅集」。當時這類工筆人物畫展並不多,觀眾問起所畫為何人?那一朝代的裝飾?他們所關心的不是畫意與筆墨,只是重視人物外形的模樣,顯然觀眾的欣賞仍停留在寫實「形」的上面,而忽略了傳統繪畫中對「意」的表達。
我們認為這樣的展覽一定要繼續辦下去,說明「形」與「意」兩者的關聯,如何「會意移情」。介紹工筆畫技法,如何擬稿,以至完成一件作品過程。如果有機會在台灣公開介紹傳統人物畫,能夠有更多人瞭解它,欣賞它,豈不是一件好事!不料在我們仔細為觀眾說明製作過程時,卻因為工筆人物畫不是一揮而成的,必須用「傳移模寫」的方法,先起草稿後落墨,而又引起誤解,指說它是「描」的畫而非藝術創作。
何謂創作?嚴格說來,日光之下無新事,更沒有真正的創作,人生在世就承受了許多前人餘續,藝術家所學到的前輩經驗,激發出一些自以為是的新意,為今人說前路,為後人指迷津,既不是生而知之又何來創作?
「庚申雅集」,不斷聚集討論,首先對工筆人物畫作出研究分析,對人物畫的審美觀,有了共同的看法:「它不是寫實的,而是寫意的,與人體解剖學扯不上關係,它是想像中的人物,是虛擬幻景,用中國書法中的力與美來造型,激發想像獲得會意,啟迪深思,浮想神往,不受時空限制,更沒有古今新舊的分別。」此時我們覺得有成立一個工筆畫社團的迫切需要, 於是成立了「中國工筆畫研究會」。
參、合法的法人
雖然成立了 「中國工筆畫研究會」,但未經立案,不算正式社團法人,只有我們少數人用自己的力量來推動工筆畫活動,不但很吃力,又沒有經費,但不氣餒,每年仍有定期展覽,把握機會大家分頭在會場作導覽解說,如果能夠有一位觀眾能瞭解我們,就沒有白費力氣,就如此一步一步走下去。
突然去大陸探親開放了,接著可以「通信不通郵」方式能通信了,很快便接到昔日老師晏少翔教授的來信。此時急於想知道大陸對傳統工筆畫的態度,迫不急待組團以探親名義去大陸參訪,建立交流管道,返台後立即申請成立全國性社團,訂名為「工筆畫學會」,全國性社團依規定需加冠國號,全名是:「中華民國工筆畫學會」。原以為合法的法人,政府會加以援手,事實並非如此,我們好似政府下屬機關,有很多的公文表報要報,我們所缺少的是經費,申請補助經費依然四處碰壁。
「工筆畫學會」成立於民國八十年(1991)九月二十九日,當時創始會員一百五十人,唯一的經費來源只有會員常年會費每人每年新台幣五百元,合計七萬五千元,平均每月只有六千二百五十元。事到如今我已被推上了理事長位子。沒有錢租辦公室,也無法聘請專屬辦公人員,我個人原有一個私人郵政信箱,就成為工筆畫學會的會址。沒有辦公室自然也無法辦公,所有會務工作,全部落在我一人身上,沒想到退休之後依然還要辦公,但是上級機關不管, 應報之公文表報不可延誤,上級下達公文也要遵照辦理,每月的經費幾乎全用在與工筆畫無關的會務上,這是始料未及的。我的書房成了辦公室,現才明白自己找了麻煩,無形給自己上了枷鎖。
既然已被套牢,只有試著一步步向前走,原來我們就有維持一年一次畫展的心願,現在必定要堅持下去,一年至少開一次畫展。現在會務由理事長一人包做,工作一定要透明化,做了那些事,會員要知道,因此每三個月出版一份「會務通訊」, 只報導會務,沒有辦法來做推展工筆畫的工作。要想做事就必須有足夠經費,在找不到經費來源情形之下,曾在一次會員大會上提出討論,聽聽眾人的意見,終於決議通過調整常年會費從五百元增為一千元。我們把三個月一期「會務通訊」改為《工筆畫雜雜誌》。
《工筆畫雜誌》創刊了,仍是三個月出版一期,最初每期16頁單色印刷,適逢工筆畫學會成立五週年會慶,又舉辦擴大畫展,向文建會申請補助,核定了五萬元補助,在這一期工筆畫雜誌增加了四頁彩色版,大家認為滿意,從此以後封面改為彩色,直到現在,每期頁數增為二十頁,除封底面之外,內頁有四頁彩色。會員人數每年仍盤桓在二百人左右,經費沒有明顯增多,印刷開支卻直線上升。《工筆畫雜誌》是非營利刊物,雜誌本身沒有收入,除了節流就靠會內樂捐。一份刊物決非一個人可以獨挑,從約稿到出版送郵封發,由頭至尾就是我一個人做。
有人說:「這麼熱心,他必定有好處」若照一般常情來論也許有幾分道理,不過像我過去的際遇,原想擲筆永不再畫,時至今日為何又「奮不顧身」去拼命來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這決不是有沒有「好處」可以解釋的,全年經費當時也不過七萬五千元,全給我也富不了。去年夏天看聯合報有一則讀者投書標題是《誰殺了社會的熱情》文中說:「在台灣的人普遍失去了做人的熱情,因為社會不鼓勵人們去做他們有興趣、有能力的事,如果他們還是做了 ,常常反而得不償失,社會所獎勵的人,都是會做表面工夫,會搶功的人,也就是說,社會沒有公平正義,有本領的人往往被排擠,沒有熱情的社會,人際關係的徵候就是金錢化、冷漠化、心智上已經體會不了別人的需要而產生事不關己的態度。」(見民國八十九年七月二十一日聯合報十五版)。讀罷之後,感覺到這些話,正是我們想要說的,也是多年來的感受,很想一吐為快,竟在報紙上出現了。
肆、我們的聲音要傳出去
現在的社會,雪中送炭的少,錦上添花的多。問題是我們至今還沒有沾到「錦」的邊,又如何怨人家沒有來「添花」?多年來我們維持每年至少辦一次展覽的起碼活動,媒體不會主動報導,我們的聲音也很難傳出去。一檔展覽不過十天半月,轉瞬即逝,事過境遷有誰還記得工筆畫是甚麽!因此我們不能沒有自已的出版品,一份《工筆畫雜誌》可以行遍天下,大陸畫壇在相隔半世紀之後,面對不同的畫風,希望有相互影響的催化作用,《工筆畫雜誌》是最有效的交流利器。
夢想辦一次「海峽兩岸工筆畫大展」,在台灣的工筆畫家,可以看到大陸當前的畫風,大陸畫家也可以藉出版畫展專輯,看到台灣畫家的作品,這該是一次很實際又具體的美術交流活動。
國立台灣藝術教育館是比較支持我們的。但是館舍狹小不能伸展,很多活動受了限制,中正紀念堂後面有五百坪閒置空間將闢為大型畫廊,由藝術教育館使用,聽到此一信息之後我提出「大展」構想。初步認為可行,開始草擬計畫、編製預算需要118萬元包括印製畫集,當時政府機關不能直接涉及大陸事務,因此由工筆畫學會向文建會申請經費補助,萬也沒有想 到,公文批給了藝術教育館,只補助十萬元,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我們工筆畫學會的申請案,竟批給藝術教育館,而且編列的預算是118萬,只補助十萬元,連零頭都沒有,到現在方才瞭解,補助藝術活動原來如此,這十萬元補助怎樣辦事?是不是退回補助,不辦這檔大展可不可以?藝術教育館處於兩難,既然有了補助就不好不辦,要辦錢在那裏?
十萬元完全用在裱畫配框,台灣作品自行裝裱,大陸作品入選五十二幅,裝裱配框用去十二萬五千元,文建會補助十萬元以外尚不足二萬五千元,由工筆畫學會年度預算經費支付,錢數雖不算大,但那是我們的全年預算的三分之一。再加上印製一些表格,徵求作品文件,展覽結束大陸作品退回無法郵寄,必須委託國際快遞公司負責退送,再加上其他運費雜支,全 年經費只這一次畫展就報銷完了。
藝術教育館也破費了不少,出版畫展專輯,印製大幅海報,彩色精印的簡介與請柬,製作多媒體錄影簡介,舉辦專題演講、開幕茶會請來外籍貴賓。展出效果之好,堪稱空前,畫展專輯一週之內搶購一 空。
這樣的藝術活動,新聞媒體未見隻字報導,從此我們意識到,工筆畫只是「小眾文化」,沒有新聞價值。此時愈是感覺到這本雜誌的重要,無論是多好的畫展,展過不久便忘得一乾二淨,工筆畫不受新聞媒體重視,一般大眾永遠得不到這方面資訊,也永遠跳不出「小眾文化」這個圈圈。我們的期望,我們的作為,得不到認同,如何能導正對工筆畫正確的認識,我們沒有錢又偏要做花錢的事,自己做得很辛苦,但我們認為值得的。
推展工筆畫是希望大家對它有正確的認識,並無意要大家都來畫工筆,有些人認為它不科學也不新潮,盡可以不喜歡它,但是不必有意的排斥它。
工筆畫是中國繪畫的基礎,發展到現在,有它存在的道理,少數人對它不喜歡並不影響美術發展,中共文革否定中國傳統繪畫,畫家勞改入獄,至今仍然沒有完全消滅,終於又喊出恢復傳統的口號!
工筆畫學會成立已經十年,一路走來備覺艱辛,相信步法並沒有偏斜,雖然走得不夠快,但是我們不會停下腳步,「慢走強似站」,秉持這種精神我們走過了十年,邁入了第十一年,也走入了二十一世紀。
--原文刊於工筆畫學刊第二十三期,200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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