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盧溝橋事變那年,我們全家正住在天津,第二年天津水災,搬回北平老家,北平已淪陷(按:是指日本佔領),改為北京。我在讀初中二年級時,加入了「雪廬畫會」開始學習國畫,那年是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雪廬」在當時的北京,是一個很活躍的國畫社圈,由晏少翔、鍾質夫、王心竟、季觀之幾位畫家組織的,平時傳授畫法,每年舉辦定期展覽,我從晏少翔先生學習人物畫到民國三十三年(1944年)高中畢業,已經有五年畫齡。
升學似乎已無可選擇,考入國立藝專,學校全名是「國立北京藝術專科學校」,錄取的科系是「繪畫科,國畫組」,任課的教授盡是當代名家有:黃賓虹、羅復堪、溥雪齋、溥松窗、邱石冥、趙夢朱、胡佩衡、秦仲文、劉凌滄、黃均、卜孝懷、李智超、田世光、周懷民、壽石工等大師。次年民國三十四年(1945年)暑假,日本無條件投降,沒料到藝專被改為「北平臨時大學第八分班」靜候接收,此刻北京又改回北平。中央接收大員遲遲不見到來,學生每天只忙著開會遊行,口號是「反迫害」「反飢餓」,我們弄不清被誰迫害了,也不知道是誰挨了餓,反正不正常上課,教授也很少到學校來了,究竟教育部派甚麼人來接收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會從北平當地聘請校長是沒錯的,因為我們頭上都加了一個「偽」字。
此時對學校感到非常失望,不願再混下去就毅然離開了,從渴望入學到毅然離去,心情完全是兩樣不同的感受,此時更沒有考慮到學籍問題。此時,北平大局每況愈下,經濟恐惶,人心浮動,已經感覺到又將變亂,全家興起南遷的念頭。一直到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冬季,離開了號稱文化古都的北平來到上海,再乘船到台灣,此時已是陰曆年尾,陽曆年初。來到台灣南部偏鄙的小鄉鎮,開始離鄉背景全新的生活。
直到搬來台北居住,方知道藝專有「旅台校友會」。開始參加美術活動,入選第十七、十八兩屆全省美展之後,沒有再送過作品。民國五十年(1961年)藝專校友龐增瀛,計畫在北美舉辦一系列國畫展,介紹國畫中各類畫派的畫法例如:潑墨、大寫意、兼工帶寫、工筆雙鉤和沒骨、重彩和淡彩等,畫種則有:山水、人物、花鳥、走獸。選定了八位校友:王昌杰、鄭月波、劉業昭、邵幼軒、吳詠香、陳雋甫、吳學讓、吳文彬,在美國各大學巡迴展出,得到很好的批評,多位學長都想藉這次展覽去美國,此時我已進入中央研究院工作,只想求安定的生活。
在中央研究院服務三十年,學到很多書本沒有的知識,是我最大收獲,有兩篇短文記述這些事,一篇刊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七十周年紀念文集》題目是「在史語所的那段日子」,另一篇刊在行政院人事行政局出版的《人事月刊〉第二十八卷第二期,題目是「繪圖與作畫」。
經過動亂所得到的認識是:自己所喜好的繪畫,必須建築在安定生活上,不必把繪畫作為謀生的職業。生活安定了,畫作也多了就想再辦展覽,藉此切磋畫藝。民國五十四(1965年)在台北市中山堂又辦了一次個人畫展,展出期間也有幾幅畫被陌生的收藏者訂去。畫展結束之後,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厭煩,對開畫展興趣索然,從此只參加聯展不再辦個展。
這段時間參加了兩次大型合作畫,一幅是「以至仁伐至不仁國」是絹本大型手卷,參加畫家有:張大千、黃君壁、傅狷夫、季康、程芥子、江兆申、歐豪年和我,我畫車馬人物。另一幅是「臥薪嚐膽」是紙本大壁畫,參加畫家有:張大千、劉延濤、馮詩夫、梁又銘、陳丹誠、李奇茂、歐豪年、范伯洪和我,我只畫了一隊士兵。
那時在台灣有不少韓國留學生,其中一位李先生想邀我去韓國展覽,我對展覽雖然興趣不高,但也很想去韓國參觀「新羅文化」決定畫交李先生,我只在開幕式出現,其餘時間在漢城慶州兩地參觀。在沒有畫展壓力下遊覽了南韓,也結識了多位當地藝術家,展出的作品全部送給了主辦人。
不覺已到退休年齡,研究院留用,繼續工作。不久大陸可以通信,出乎意料四十年沒有訊息的晏少翔老師寄信來了,知道早年「雪廬畫會」的老師們全在東北瀋陽魯迅美術學院任教。不久我便到了久別的天津,再到北京,最後來到瀋陽魯迅美術學院,見到「雪廬」的老師們和很多東北畫家,參觀了遼寧博物館藏畫。大陸對傳統國畫已作了澈底的改革,幾乎和粉彩油畫沒有什麼兩樣,現在傳統的國畫保留得不多了。
回到台灣正式申請成立「工筆畫學會」,展開與大陸美術界交流,主辦了兩次「海峽兩岸名家工筆畫大展」。在研究院服務到七十歲才離開,應邀在台灣省立美衛館舉辦了「吳文彬七十回顧展」,在台灣定居四十年全部畫作數近百件,全部付展,「中國畫學會」為此提名,獲得第三十三屆畫學金爵獎。
連任兩屆工筆畫學會理事長,如今卸下責任,已是八旬老人,驀然回首,細數前塵,時逢生辰戲作打油詩自壽。
塗鴉已有六十年,並未妄想登藝壇,淪陷時期心苦悶,借用繪畫解愁煩。
希望前程好景願,高中畢業考藝專,藝術大師傾心授,此時方知畫道難。
故都名家來授課,暗自慶幸好機緣,把握時間勤磨練,忽聞日軍白旗懸,
抗戰勝利從天降,一夜之間變青天,熟料藝專成偽校,中央握有接收權,
接收大員有成見,罷黜名師離校園,明為改革實破壞,傳統繪畫不再談。
時見遊行反飢饑,學生聚集大街前,高呼口號反迫害,惶惶終日心不安。
大局混亂已成型,各地戰事亦頻傳,忽聽街頭叮叮響,原是紙鈔換銀元。
經濟失控難掌握,小額鈔票十萬元,十萬只可買燒餅,轉眼燒餅又漲錢,
老父問我何打算,隨波逐流去台灣,寶島四季如春暖,不愁冬季買煤難。
天涯作客半世紀,人生際遇也隅然,中研院中三十載,陪伴古物到老年。
也曾造訪故居地,舊宅只剩瓦碟磚,尚有一處四合院,院內七家冒炊煙。
那管堂屋或廂房,每屋一戶擠不堪,天井院中任搭建,側身行走也困難,
故居已非舊時貌,破爛不堪實難言,此處住戶爭相告,此宅拆除在年前。
過眼雲煙不再現,驀然回首夜難眠,無情時光轉瞬逝,如今鬚髮已浩然。
此生深感無貢獻,虛度癡長八十年,當今社會多變化,無言以對且隨緣。
八旬老史何所事,調理生活自週旋,往日是非隨風去,獨坐斗室自在天,
我有藏書近百卷,坐擁書城終老年,閒來揮動紫毫管,沉魚落雁見筆端。
民國九十二年十二月五日,時年八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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