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2006年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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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19日 星期二

藝文舊談 - 憶壽師石工

很久很久就想寫一點有關壽石工先生的事,毎次拾起筆來又放下了 ,並非是懶,實在是不知道應該從那兒寫起才好。壽先生不僅是一位篆刻學家,同時也是一位書法家,他的詩詞文章又好,更是一位文學家,尤其値得一提的,他對於墨品鑒賞之精和收藏之豐,又是一位收藏家。我自己的知識不夠,實在是不足以介紹壽先生,又聽說他早年在東北呆過一個時期,這個時期的壽先生如何,我也說不淸楚,現在只能把我記得的,有關壽先生的一些瑣事,和我對壽先生的印象寫出來,也許會得到壽先生在台的故舊前輩們的援手,提供更多的資料和更多的指點,到那時能夠把壽先生的事蹟有系統的整理出來,這是最企望的事了。 

壽先生單名一個鑈字,號石工,是浙江紹興人,久住北平自稱「越人燕客」,他是光緒十一年歲次乙酉生,如果算到民國六十四年應該是整整九十歲。  

民國十七年北伐成功,北平成立敎育行政區,不久又撤消了,那時候北平藝專的前身是北平大學藝術學院,校長院長都巳辭職,藝術學院成了無政府狀態,於是就由五位敎授組織了一個院務維持會,壽先生便是這五位敎授之中的一位,後來藝術學院改爲國立北平藝專,直到抗戰勝利以後壽先生還在藝專授課,可算是北平藝專的元老敎授。抗戰時期,北平淪陷,壽先生仍舊在北平,住在西鐵匠營十八號,民國三十四年,他整六十歲。 

我第一次見到壽先生是在北平雪廬畫社,矮矮胖胖的身裁,戴着一付深度近視眼鏡,經常是一襲藍布大掛,一雙布鞋,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怡然自得談笑風生,是一位非常懂得幽默的老先生,夫人宋君方,原籍秀水,別號海葉,畫得一手寫意花卉,我藏有壽夫人畫的水仙扇面一面,據李葉霜兄見告,壽夫人也能篆刻,可惜我在北平無緣得見壽夫人的篆刻作品。 

壽先生的幽默在北平書畫界中人盡皆知,有一次壽先生到雪廬畫社來說了個笑話,說是有個古董商人,在家中宴客,席間客人有去往洗手間的,主人尾隨而至,請客人勿在此方便,命隨之入後院,到了後院主人手指樹旁一片黃土地說:「請君在此方便可也!」客人不解其意,但主人堅請其「就地小便」,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便後,重新入席,此時又有客人離席如厠,主人仍照例請入後院同一地區「方便」,如此者約有三四起,均入後院無一例外。宴畢,衆客不解,問指空地小便是何意耶?這位古董商人,微笑着說,諸君有所不知,小弟後院之中埋有三代銅器,必須借重諸位者,也就是小弟今日請客的最終目的。 

壽先生喜歡幽默,他的幽默隨處可發,久而久之,北平琉璃廠的那些書店、紙店、古玩店的老闆們,也對他開起玩笑來了 ,可是壽先生却滿不在乎。 

壽先生治印名滿海內,我們很難用簡短的幾句話,來說明他在這方面的造詣,暫借巢章甫先生的幾句話來介紹壽先生的印藝:「先生之治印也,祖述秦漢,鞭策元明,不囿于古,不拘乎今,篆法一本六書,平澹中自饒新趣,不以奇巧取勝。」 

壽先生認爲刻印和作畫一樣,也要講求筆墨,他嘗說運刀之於石上,就好像是執筆在紙絹上作書作畫一樣,書畫家講求用筆,刻印的人要講求刀法,要在運刀上追求刀法技巧,刀法完備便是所謂「有筆」,有了完備的刀法,才能表現出篆書的筆致。這種筆致韻味便是所謂「有墨」,「有筆有墨」原是評鑒字畫的最高準則,現在被借用到治印上來,作爲印藝的準則也無不可。刻印要隨字畫之方圓屈折來運刀,絕不可因刀而害筆,一字之間,一印之內,有頓挫處,也有放縱處,有露鋒處,亦有藏鋒處,不能强字以就刀,治印貴在隨字所適。  

壽先生治印用刀.,是採用稍鈍的齊口刀,他不主張用很鋒利的刻刀,對於鋒利的刀,用力過,則太露鋒芒,用力不足,則又嫌太弱。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個利字,壽先生認爲應該作便利的解釋,是要用着順手,不是要把刀子磨得鋒利。  

北平打磨廠有一位張順興,打造刻刀有名,他替壽先生設計的刻刀是圓桿粗肚齊口單刄刀,比一般刻刀份量重些,因爲刀重,運刀時腕力容易發揮,壽先生因爲用粗桿刻刀久了,右手中指第一個關節之處,也就是執刀用力的地方,竟磨出了 一個不算小的老繭來。

齊白石自稱爲「三百石印富翁」,蜨蕪齋印譜中壽先生自刻自用的印將近有九百方之多。 

「壽鑈一字石工」用鑈字爲名,石工爲字,我猜必定是在他對治印發生興趣以後的事,如果猜想的不錯,壽先生幼年另有「學名」或是「譜名」。他對「石工」二字的解釋是「攻石之工」,可是在印章邊款上却經常使用「印匄」二字,他有好幾方印只刻了 一個「匄」字,他說若干年後,被藏印的人得到,也許大費周章的去考證一番了 。 

其實很多收藏古印的人對於印文並不留意,只想知道這個印的主人是誰,於是牽强附會東拉西扯亂考一陣,這就跟那些不懂畫而自以爲懂得的附庸風雅之士一樣,不用眼睛看畫,只用耳朶聽畫,只要聽說這是名家手筆,便欣然收藏。藏印的人不看印只打聽是何許人的印章,這和收藏畫的人不看畫,盡打聽畫家的名氣大小是一樣的。 

壽先生的書法,我所見到的,行楷多,篆隸少,小字多,大字少,記得他在六十歲那年,還可以寫「跨行」扇面,因爲他經常寫小字,所以喜歡用紫毫,筆名叫「文章一品」,是一種最廉價的毛筆,任何文具店都可以買得到,壽先生平時就是用這種筆寫字,不過他用的「文章一品」是北平榮寶齋出品的,價錢便宜,品質可以比美戴月軒出品的「圓轉如意」。 

壽先生的行楷小字很美,每個字的筆畫,都有獨特結構,他常說一個字的筆畫,組合在一起,就是個圖案,必須要配搭得體,才能美。當時;我們這些年輕人,曾經推敲思考,壽先生的字是臨那一家的,蘇、黃、米、蔡?顏、柳、歐、趙?都不像,後來才知道,他不是專攻一家,給他影響最多的,却是唐人墓誌,聽說他在唐墓誌上很下過功夫,但是他總不勸學生們寫唐墓誌,他還是主張不論臨碑臨帖先把楷書基礎打好。 

學生們好奇心重,不管三七二十一,全班出動,前往琉璃廠各書店去搜求唐人墓誌拓片,在北平單張拓片很便宜,隨便那一家書店一拿出來都是一大包,任你去挑選。 

在搜購唐墓誌時聽說,愈小的墓誌愈好,以後便專找小幅墓誌,結果我獲得一幅長只二十八公分,高只二十九公分大的「唐故秀士張點墓誌」,全文二百五十二字,至今仍在我身邊,雖然如此,但是字一直也沒有練好,這是我最洩氣的事。 

壽先生詩詞書法治印之外,藏墨最爲著名,對墨品的鑒賞更是名滿故都,非常遺憾,我沒有一一得見這些珍品,平時只是從壽先生談吐之中聽到一些墨的知識,當時未能用心留意,以致良機錯過。 


藝壇雜誌七五、七六、七七期 約民國 63 7 月、8月和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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