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剛剛讀高中,也是初入雪廬國畫社學國畫不久,正巧金先生也到雪廬來敎篆刻,我是第一個報名學篆刻的學生。
時値抗戰,北平正在淪陷之中,生活很艱苦,金先生除雪廬之外還在北京大學敎治印,北大的治印課是屬於課外活動,因此鐘點费不多,毎月有一袋麵粉的實物配給,當時一般公敎人員薪水都很低,實物配給是主要收入。
容庚敎授那時也在北大任敎,對金先生很賞識,金先生從容敎授那兒得見了不少有關古器物和文字學的書籍,有這麼一個機會,對金先生來說是可遇不可求。
學治印比學寫字難,學寫字又比學畫難,雪廬畫社的治印課上了不久,只剩下我一個學生了,終於停了這門課,我便轉移到金先生家裡去上課了
。
金禹民先生住在北平西四牌樓北,後毛家灣胡同,是個單獨開門的一個小跨院,有三間北房,環境淸靜,出入可以不走正門,另有一門通到巷子,等於是獨門獨院,這個房子的房東就是有名山水畫家胡佩衡先生。
我從民國三十一年到三十四年每個星期天上午都要去金先生家,看他刻印、製鈕,也看到很多名貴的印石。
金先生治印師承壽石工,對黃牧甫、趙之謙兩家,別有心得,因此他用「謙牧堂」來銘他的工作室,他寫字落款却常常用「籀漢移」。金先生敎治印,先要學寫篆書,由說文部首,入手,再寫說文解字,最後再寫碑帖,執刀刻印先由金先生寫好印文,練習刀法,刀法熟悉,再出題刻印,由金先生寫四個篆字,交給學生自己去安排入印。
刻印必須有相當好的腕力,石印之被人所喜愛,主要是它適刀,能夠表達筆意。北平的銅墨盒和銅印很有名,但是北平書畫家很少有用銅印的,因爲銅印是鑿成的,多出自工匠之手,字畫呆板,了無筆意。一日見金先生手執一方銅印,正在往印有「禹民印柘」的小紙條上鈴蓋,心想金先生怎麼也開始鑿起銅印來了?接過銅印一看,原來是手刻的,還在銅印上刻了邊款「禹民」二字和其他石印邊款刀法相同,這是一方硬碰硬的手刻銅印。
金先生治印之外,也能作畫,這一點很少人知道,記得在民國三十三年,僞政府治下有個敎育總署,周作人做督辦,毎年要辦一次「興亞美展」粉飾太平,淪陷區的畫家都要有作品參加展出。在美展收件前一個禮拜,金先生的謙牧堂牆上掛了一幅墨松,筆墨雄厚,當時我以爲又是胡佩衡先生的近作呢,因爲胡先生常來聊天,也常把他的畫帶來欣賞,這幅水墨松樹畫得確是不凡,等到美展開幕了
,這張松樹也在會場出現,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竟是金先生的手筆,畫的下面還蓋了個大押角印,上刻「門外漢」。
據說這張畫是跟一個畫家打賭畫的,以前從沒有動筆畫過畫,他永遠是個不服輸的人。眞正令人叫絕的不是他偶然作畫,乃是「禹民製鈕」,工精傳神而又古雅。我所見到金先生所製印紐大多數是使用田黃石,其次凍石雞血也有,「一兩田黄値得一兩黃金」田黃石價比黃金,事實上眞正好的舊坑田黃,却比黃金價格要高得多。
過去在大陸上彫製印鈕的彫刻家,以福州籍的最多,福州是出產壽山石的地方,由於地理環境,培養出很多傑出的製鈕家,福州的壽山石,很多都是彫好印鈕,遠售到北平去,北平人稱它爲「福州作兒」。由於大量生産,帶「福州作兒」的壽山石章,價格並不太貴,很受一般人歡迎。
金先生製鈕與「福州作兒」,略有不同,在取材上多半是以古器物紋飾爲主,在彫製技巧上精工細膩,神韻自然。
尙均是淸初製鈕名家,中國藝術家徵略引前塵夢影錄說:「印鈕以尙均製作爲第一,楊玉璇次之,皆國初名手也。予在申江得一紅壽山石橢圓印,合長三寸,高二寸,上下相等,兩面陽文,六龍皆五爪,中刻三鳳形陰文,側首空處署款『尙均』二字,八分書。」
金禹民先生早期作品比美尙均,很多古玩商每得佳石,必請金先生製鈕,並囑倣尙均署款,但金先生暗中仍將禹民二字刊入不爲人注目之處,明眼人一看便知。金先生倣尙均製紐,也成爲公開秘密。
北平琉璃廠有家「蘊玉齋古玩舗」,是金先生主要的客戶之一,常見金先生的工作室中擺著很多大塊「田黄」,通體呈半透明,金黃色,這些「舊坑田黃」,都是各古玩店高價搜求來的珍品,送到金先生這兒來彫製印鈕的,因爲「田黃」價比黄金,送來之後要當面秤好份量,登記下來,然後金先生看過材料決定製鈕樣式之後還要預估重量,也就是說彫製完成之後這塊「田黃」淨剩下幾兩幾錢,一
一都要登記淸楚。
那麼貴重的材料自然不能多傷耗,如果估計有誤彫成印紐重量不足,自然要賠償人家,如果看走了眼,石上有裂紋,或是內藏沙釘,隨刀迸下一塊,就沒有辦法補救了
,在這種情形之下一刀下錯,全盤盡失。
估計傷耗在不能寬裕情形下,有好幾次金先生竟能從有限的傷耗中,還能夠餘出一個小扇章的材料來,我有一小塊「田白」就是金先生在這種情形之下剩餘的,送給我了
,由此可見他技巧之熟,刀法之準確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金先生跟我說,他製鈕沒有老師,(壽石工先生是他治印的老師,壽先生自己不製鈕)完全是自己摸索出來的,最初他只用一把刻刀製鈕,後來從工作經驗中設計出不同的製鈕彫刀,交由打造刻刀名師張順興打造,例如製做平鈕,除了主要浮彫花紋之外,必須還要加刻地紋,就如同商周靑銅器,主要的饕餮紋之外,要有雲雷紋塡滿地子一樣,一方圖章平鈕並沒有多大面積,雲雷紋又必須彫得整齊細敏,刀法也要一致,用一般刻刀難以做到恰到好處,因此他設計了
一種「雙齒劃針」如同寫鋼版蠟紙的鐵筆一樣,只是筆端不是一個尖,而是並棑的兩個尖齒,可以刻出整齊的雙線,用這種「雙齒劃針」刻平鈕地紋,或是獅獸毛髮事半而功倍。
從事任何一樣學術,都要收集資料,金先生也不例外,他隨時隨地收集彫刻資料,這些資料的收集分兩類,一類是圖片,比較容易收集,一類是彫刻的複製品,這就比較困難了,無論立彫或浮彫,最普通的複製方法是澆上石膏翻模子,但有些原件沒有辦法澆石膏,如一座石碑有個浮彫的花邊,或是故宮裡某處有塊漢白玉彫刻是在柱頭上,或是在華表上,這些東西都沒有辦法做石膏摸子,金先生想出一套簡便的辦法來收集這些彫刻資料,他用香煙中的錫箔紙覆在石彫的原件上,用手撫摸,錫箔與石彫密合之後,再輕輕揭下來,這些彫刻花紋,便很淸楚的印在錫箔上,如果原件太大,可以連續用幾張錫箔搨印,收在紙盒裡帶回家把印有花紋的錫箔灌入蠟油,乾後輕輕起出,便是一件淸晰的彫刻複製品了。
抗戰勝利那年,金先生把他歷年所製印紐,都拍了照片,打算出一部金禹民鈕譜,可惜的是當時印這様一本書,要花很多錢,這本書的原稿,一直放在金先生的「謙牧堂」沒有進印刷廠。
藝壇雜誌八一、八二期
– 約民國 64 年 1 月、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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